2023-11-30來源:泰州日報 |
任何藝術皆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從自然生活中汲取營養。在書法藝術中,唐代草書大家張旭觀公孫大娘舞劍器悟得草書用筆的飛動之勢;于擔夫與公主爭道悟得閃避進退有致、張弛迎讓有情的結構原理;懷素上人通過觀飛鳥出林、驚蛇入草悟得草書筆勢;宋四家之黃庭堅從“長年蕩槳”中領悟到勁健飄逸的筆法……通過體察生活,感悟藝術真諦的事例千古傳頌。于此,我想到了鄉賢鄭板橋“六分半書”的亂石鋪街章法,標新立異、獨辟蹊徑,應也是有感而發,是有源之水。 創造是藝術成就的基礎。每幅創造性的作品對于觀眾都是一次震撼,因為它為觀眾展開了前所未知的世界。鄭板橋書法世人稱“板橋體”,之所以有如此深遠影響,幾百年來讓無數觀賞者為之動容,關鍵在于它與眾不同的藝術個性和沉穩豪放的氣質。 鄭板橋是興化人,詩書畫三絕,“揚州八怪”的代表人物,家喻戶曉。鄉賢黃俶成教授在《鄭板橋小傳》里,記述了板橋出生于垛田的下甸,也就是說板橋是垛田人,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他的血液里流淌著垛田的基因,他的藝術中鐫刻著垛田的印記。板橋曾為康熙秀才、雍正舉人、乾隆進士。通過科舉考試為官一方,自然是文采風流、詩書流韻,然板橋更有“三絕詩書畫”之美譽,其書法更是獨樹一幟,領盡風騷。最鐘愛板橋詩句“刪繁就簡三秋樹,領異標新二月花”,藝術的生命在于創造,如一味因循守舊,不思變化,那藝術就失去了其感人的魅力。板橋之所以成為“揚州八怪”的杰出代表,皆因其藝術一掃前人陳跡,鶴立獨行、格調高雅。 作為科舉考試的成功文人,板橋自幼習書不倦,楷書功力精深。其楷書師從歐陽詢,用筆勻凈秀勁,結體端莊緊密,尤精小楷,然板橋思想活躍,天性不拘泥于前人而敢于創新突破,故而在詩文書畫上展現出異乎尋常的藝術高度。對于書法他曾有詩云:“蠅頭小楷太勻停,長恐工書損性靈。”因而在考中進士后,板橋不再寫整齊拘謹的楷書,而是隨自己的性情,轉向個人風格的探求和表現了。乾隆十七年(1752)所撰寫的《城隍廟碑記》是其楷書的代表作,已然不再是平正方嚴的狀態,而是呈現出欹側相生、收放有度的特征了。 板橋書法于宋代蘇東坡、黃庭堅兩家得力尤多。他自稱:平生愛學高司寇且園先生書法,而且園實出于坡公,故坡公書為吾遠祖也。坡書肥厚短悍,不得其秀,恐至于蠢。故又學山谷書,飄飄有欹側之勢。板橋時作隸書,并將隸楷融合,創造出驚世駭俗的“六分半書”。“六分半書”之名,眾說不一,大多數人認為是以漢隸為主,參以其它諸體而成。板橋自言:“板橋既無涪翁之勁拔,又鄙松雪之滑熟,徒矜奇異,創為真、隸相參之法,而雜以行、草。”同時他又在自臨《蘭亭序》中跋:“板橋道人以中郎之體,運太傅之筆,為右軍之書,而實出以己意。并無所謂蔡、鐘、王者,豈復有《蘭亭》面貌乎!古人書法入神超妙,而石刻木刻千翻萬變,遺意蕩然。若復依樣葫蘆,才子俱歸惡道。故作此破格書以警來學。”由此可見,板橋在書法上刻意求變,是有感于當時帖學積弊已久,靡弱雷同,欲回避風氣而有意矯枉過正以警后學。 所謂“六分半書”,也可從板橋的機智和玩世不恭的態度去理解,不能強分比例。在板橋成熟的作品中,我們可見:點畫敦厚粗壯多承東坡之貌,撇、捺及長橫斜昂取勢,沉著中見飄逸之趣,乃學黃庭堅之態,并出己意。而隸書的融入,除字形方扁和橫筆,捺腳多有波磔挑剔以外,許多字都亦篆亦隸,加之楷、行、草的介入,如此豐富多變的用筆和結體,成就了板橋書法的古拙靈動、穩健豪放的風格,但此風格的形成與其獨特的章法布局緊密關聯。作為畫家,板橋將繪畫的意趣和修養體現于書法中,通篇字法大小錯落、長短合度、方圓兼備、形態各異;輕重緩急、濃淡枯澀、節奏鮮明;不求行列、信筆揮灑,隨勢生發,如天女散花,落落自然,此謂亂石鋪街。 板橋亂石鋪街的書法,不僅表現在大的章法布局上,與垛田的錯落有致、千形萬狀、自然天成的地形地貌有異曲同工之妙。同時,就單字而言,也與星羅棋布般漂浮于碧水清波上形態各異的小垛一樣,生動自然、趣味無窮。故觀板橋亂石鋪街之書,油然想起板橋出生之地垛田,神奇美麗的垛田怎可與善文工畫的板橋脫得了干系? 興化,又稱楚水,在清代是一個河網縱橫、洲渚交錯的水鄉澤國,風景優美,悠然恬靜。板橋生長于此,從小就聰明好學,熱愛生活,善于觀察自然。神奇的垛田,美麗的“十里蓮塘”和“兩廂瓜圃”怎能不在板橋的記憶里打上深刻的烙印。作為畫家的板橋在《自在庵記》一文起首說:“興化無山,其間菜畦、瓜圃、雁戶、漁莊,頗得畫家平遠之意。”他也有詩云:“湖上買魚魚更美,賣魚便是湖上水。打槳十年天地間,鷺鷥認我為漁子。”板橋對家鄉特別是對垛田想必是摯愛的,是深情的!《四庫全書》纂修官任大椿的祖父任陳晉曾有詩贊美垛田:“三十六垛菜花圃,六十四蕩荷花田。雖無險峻奇風景,卻得平流自在天。”身臨其境的板橋深受垛田獨特的自然風貌的啟迪,骨子里蘊含著垛田基因的板橋風骨誕生了。細品板橋“六分半書”之亂石鋪街書法,恰與垛田地貌神似無比。白色的宣紙仿佛就是繞著垛田緩緩流淌的河水,而一個個忽大忽小、忽長忽短、忽圓忽方、忽重忽輕、忽窄忽闊、忽胖忽瘦、忽正忽奇、生動有趣的字,不就是蕩漾在清澈水面上的千姿百態的垛子嗎?大自然是神奇的,藝術是精彩的,興化的垛田更是巧奪天工!任何藝術都要從生活和自然中獲得滋養。板橋生于垛田,熱愛故土,書法出規入矩,融篆、隸、楷、行諸體于一爐,又愛領異標新,其亂石鋪街之體的形成,或許就是上蒼對板橋的眷顧,讓板橋的書法藝術與垛田神奇的地貌一同熠熠生輝。 “平心而論,板橋的中年精楷,筆力堅卓,章法聯貫,在毫不吃力之中,自然地,輕松地收到清新而嚴肅的效果。拿來和當時張照以下諸名家相比,不但毫不遜色,還讓觀者看到處處是出自碑帖的,但誰也指不出哪筆是出于哪種碑帖。”這是啟功先生對板橋書法的評論,此段中說板橋書法處處有出處,而又不知究竟出之何處。我想這里處處有出處,就是板橋對傳統經典的敬畏和秉承,而這不知到底出于何處,就是從大自然中,更具體地講就是從垛田的這方水土中開啟了靈性、獲得了滋養,點燃了創作激情、拓展了創作思路,讓板橋書法有如神助。 藝術的本質是創造。鄭板橋以敏銳清高的眼光,發掘了興化垛田地貌的深沉和神秘的無言大美,加之他豐厚的詩文學養、精深的藝術功力、孤峭的人文情懷,合力成就了板橋“亂石鋪街”之書,為后代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河有萬灣多碧水,田無一垛不黃花,神奇美麗的垛田不僅滋養了生生不息的水鄉兒女,同時也蘊育了深厚的楚水文化,為無數藝術創作者提供有源之水,讓板橋的亂石鋪街之書和藝術成為人類文明進程中一顆耀眼的寶石。 責任編輯:王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