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1-29來源:江蘇省國畫院 |
蕭平 六十年代初,當《山河新貌》畫展在北京舉行的時候,傅抱石的名字,就與新中國山水畫聯系在一起。他的文章《思想變了,筆墨就不能不變》,也成了山水畫變革的號角。人們論到新山水畫,無不以他為代表。他確實是新的,在畫壇,他的創造影響了一兩代人。 八十年代末,在抱石去世廿余年之后,畫壇圍繞著所謂“中國畫危機論”的大爭論中,人們引用他的論點,投向菲薄傳統者:“中國畫既有著偉大的基本思想,真可以伸起大指頭,向世界畫壇搖而擺將過去,如入無人之境一般!”無疑,這是最有振奮力量的語言。因此,他又成了一個傳統國粹的衛道士。 這幾乎確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形象,無法統一于一人、一身。然而,當我們清醒頭腦,正確認識了傳統,也實實在在了解傅抱石的時候,這個難題將變成一條坦途,一條歷史的必由之路了。任何大師、巨匠,無不具備這不同的兩個方面,即尊重傳統、熱愛傳統;變革傳統、發展傳統。本文試就傅抱石與中國繪畫傳統的關系概述如下。 不知疲倦的研究者 傅抱石先生對中國繪畫傳統的研究,早在二十年代初就開始了。1925年他二十一歲時,即已完成第一部著作《中國畫源流述概》。第二年又寫成《摹印學》。他在所著《中國繪畫變遷史綱》中這樣形象而有趣的描述中國畫:“假若藝術是個人,恐怕世界上也找不出這樣一個人:又驕傲,又和藹,又奇特,又普泛,又像高不可攀,又像俯拾即是??”字里行間充滿了理解、自豪和摯愛。那是1929年,傅抱石二十五歲,即對中國畫的傳統含有如此深沉的情感。傅抱石曾說自己“富于史的癖嗜”,“對于美術史畫史的研究,總不感到疲倦”。如果我們為他列一個著作年表,可以看出,在他二十一歲完成第一部著作之后,到六十一歲去世為止,幾乎每年都有文稿問世,累計達一百五十多篇(冊),約二百萬字。而其中大部分是與傳統相關聯的。 傅抱石對民族傳統的不懈研究,反映了他強烈的民族意識。“一切的文藝,富于地方性,才富于民族性;富于民族性,才富于國際性?!边@是他的信念。 他確信;“中國繪畫的優秀傳統是富于現實主義的精神和它的人民性的。這種現實主義的精神和它的人民性,是構成中國繪畫發展主要的基礎。” 他用極精煉的語言概括繪畫傳統的歷史狀況:“從中國繪畫的主題內容看,大致是:五代以前,以人物為主,元代以后,以山水為主,宋代是人物、山水并盛時期;從中國繪畫表現的形式和技法看,五代以前,以色彩為主,元代以后,以水墨為主,宋代是色彩、水墨交輝的時期?!? 他認為:“水墨技法在山水畫上飛躍地發展,不但豐富了山水畫的精神內容,并為其他兄弟畫種的發展提供了有力的武器,使整個中國繪畫的面貌從此起了變化。對世界造型藝術的發展來說,這是中國人民偉大的貢獻。” 對于畫史某一時期(特別是明清之際)盲目追求古人,脫離現實和生活的形式主義傾向,他顯然持嚴肅批判的態度:“把古人所創造的生動活潑的自然形象,看作是一堆符號,搬運玩弄,還自詡為‘胸中丘壑’。我們必須承認這是一種惡劣的傾向。”但是他又清醒地指出:“這并不等于說,中國繪畫現實主義的優秀傳統便因此而絕?!蔽覀儭坝胸S富的遺產證明,明清兩代有過不少的畫家不斷地和形式主義者進行劇烈的斗爭,并取得了一定的勝利?!? 中國畫反映了我們民族的特殊品位,“淡而有味,湛而彌深,自視自照之美,高朗清徹而具深湛之力?!边@段細膩的描述,道出了傅抱石終身癖嗜的根源。 兩個時代兩個人物 傅抱石于悠悠千年的中國繪畫傳統的系統研究中,抓住了兩個關鍵時代,兩個關鍵的人物。他說:“我對于中國畫史上的兩個時期最感興趣,一是東晉與六朝,一是明清之際。前者是從研究顧愷之出發,而俯瞰六朝;后者從研究石濤出發,而上下擴展到明的隆萬和清的乾嘉??東晉是中國繪畫大轉變的樞紐,而明清之際則是中國繪畫花好月圓的時代?!? 傅抱石對顧愷之和石濤的研究都始于青年時代。1935年他三十一歲時,即在日本發表了所編《苦瓜和尚年表》,又完成了《論顧愷之至荊浩之山水畫史問題》。其中關于顧氏的一文,是針對日本伊勢專一郎的研究文章而發的。重點在顧愷之的《畫云臺山記》,把山水畫史向前推進了數百年。顧愷之是我國第一位留有畫跡的大畫家,他以畫人物著稱,但他的《洛神賦圖卷》(宋摹本)卻有著完整的山水背景。有了文(《畫云臺山記》)和畫(《洛神賦圖卷》)的對照,即能獲得較為完整的當時的山水畫概念,這一選題無疑抓住了一個關鍵。之后,他把重點轉移向顧愷之,重寫了《顧愷之〈畫云臺山記〉之研究》。而且還連續畫了兩個《云臺山畫卷》,他是根據顧愷之的描述而作的,筆法雖是自己的,然多帶古意,境界不凡。這種研究與實踐并舉的方法是值得后人借鑒的。傅抱石同時注意對顧氏人物畫的研究,結論是:“他是盡了而且是出色的盡了一定的歷史任務?!辈⒂伤吹搅艘粋€事實:“即是中國人物畫上線的運用始終沒有改變,并不斷的有了發展和提高?!倍约簩︻檺鹬宋锂嫷募橙?,更是顯而易見的,從造型到線描,無不有痕跡可尋。 對于石濤和尚,傅抱石更是推崇備至,到了“癖嗜甚深,無能自已”的地步。繼三十一歲發表《苦瓜和尚年表》后,陸續編寫了《石濤生卒考》《年譜稿》《叢考》《再考》《三考》,為編訂《石濤上人年譜》不知花了多少精力和時間。他在《石濤上人年譜》自序中說:“??此中一言一字,固與上人清淚相糅,然就余言,愛惜何異頭目。”令人感動不已!石濤在中國畫史上的地位,是人所共識的。石濤的那個時代(明末清初)的繪畫,今天為越來越多的人所欣賞,那是一個特殊的時期,是中國近代繪畫的先驅時期。傅抱石用“花好月圓”來形容它,說明在他心目中,這一時期的繪畫是最為完善的。石濤作為這一時期的杰出代表是當之無愧的,他是一位集大成者。傅抱石為石濤所傾倒,從思想到實踐,身體力行,追尋不息,反映了他對中國畫壇一個完美典范的尊重和熱愛。這是他把握著的第二個更為重要的關鍵。 師古人之心 “古人未立法之先,不知古人法何法?古人既立法之后,便不容今人出古法?千百年來,遂令今人不能一出頭地也。師古人之跡而不師古人之心,宜其不能一出頭地也。冤哉!”這是石濤的一段名言。傅抱石說它是:“為形式主義的畫家們寫照。”令人感慨。而從另一方面理解,石濤的藝術主張就躍然紙上:今人要出人頭地,必須選擇師古人之心的道路。傅抱石奉行的也正是這條路線。1961年,他在《鄭板橋試論》中,談到鄭的“六分半書”和金農的“漆書”時,引用楊守敬這樣的話:“板橋行楷,冬心分隸,皆不受前人的束縛,自辟蹊徑。然以為后學師范,或墮魔道”。并評論道:“楊守敬的話比較公允。誰也否認不了他們的創造性。怎樣學習,應該分別來研究,循著他們的道路然后越過他們,是一種;而舍本逐末,拋棄他們的發展歷程而僅僅形式主義地追求貌似,這就成問題了。”這里所說的“循著他們的道路然后越過他們”的方法,就是師古人之心,然后出古人頭地的道路。然而,首先有一個前提,就是深入地研究古人,清醒、公允地認識古人的創造性和局限性。這就需要畫家本人既具備踏實認真的態度,又具備高瞻遠矚和高屋建瓴的氣度。當然傅抱石是二者皆備的。 傅抱石在古人畫論的研究中,善于擷取精髓,賦予新意,化為自己思想的一部分,并貫穿于創作實踐中。他在分析六朝劉宋時期宗炳和王微的畫時評論說:“他們明確地對山水畫提出的要求是:‘暢寫山水之精神?!匆篌w現自然內在的精神運動和雄壯美麗而又微妙的含蓄,認為這才是山水畫主要的基本的任務??由此可見,中國山水畫的發展自始至終就是妙悟自然、富于現實精神的藝術創造,而不是單純地訴于視覺的客觀描寫?!边@就是中國繪畫意象的優秀傳統,也是傅抱石整個創作歷程所實踐著的。 他曾引用鄭板橋的一段話,生動形象地描寫了中國寫意畫的創作過程:“江館清秋,晨起看竹,煙光、日影、露氣,皆浮動于疏枝密葉之間。胸中勃勃,遂有畫意。其實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紙、落筆,倏作變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總之,意在筆先者,定則也;趣在法外者,化機也?!彼治龅溃骸爱嫾覐纳?,從自然中得到感受,得到激動,于是,‘胸中勃勃’,遂有畫意,在胸中便形成了一幅畫。這畫雖從眼中得來,卻不等于生活中自然的再現,而是通過‘胸中勃勃’——概括、提煉的結果。作為一幅畫來說,比眼中的更為具體了。到了實際創作的時候,又必須通過當時的思想、情緒乃至筆墨??等等條件的綜合、變化,揮灑于紙絹之上,這時候,意多于筆,趣多于法,所以‘手中之竹’——即畫上之‘竹’‘不是胸中之竹’了。動人的作品,往往成功就在于須臾?!边@是多么好的一個解釋,其實也就是傅抱石創作過程的自白?!爱敽撩兀芾斓囊粍x那,什么是筆,什么是紙,乃至一切都會辨不清?!边@是他命筆須臾間的感受,其如醉如癡的勃勃之情,不是已出板橋一頭地了嗎! 傅抱石分析明代以后不少畫家形式主義地學習倪瓚都碰了壁的原因,是不能歷史地認識倪瓚;不了解他在那個時代(由元入明)的處境和思想;不能從他“余之畫不過逸筆草草,聊寫胸中逸氣耳”的坦然自白去索解。僅以師其跡,不師其心,失敗是必然的。 然而,繪畫作品是實踐的結果,任何的研究都需要落實在作品上,尤其對一個畫家來說,這是至關重要的。如果只是一味空泛地奢談民族精神的繼承,而把民族形式、筆墨法則等等一概棄如敝帚,那么,就有民族虛無主義的嫌疑,同樣是沒有出息的。 傅抱石既是一位實實在在的革新家,同樣是一位實實在在的繼承者。他在深入研究前人的思想、觀點、道路、特征的同時,注意對他們的形式、筆墨等具體技法方面的學習和借鑒。這是我們可以從他的大量遺作中看到的。 他的山水皴法,因為不同于前人,常常引起人們的興味,有人取名曰“抱石皴”。其實,傅抱石何止一種皴法,以一皴而掩其全部恐不妥當。但是,不妨借這一人們甚感興趣的問題,分析一下傅抱石是怎樣繼承傳統技法的。傅氏皴法的主要特點是:破筆散鋒,聚散分明,一氣呵成。從形態上看,是傳統山水中亂柴、亂麻、卷云、荷葉和拖泥帶水諸多皴法的結合體。因物象境界的不同而各異,或多偏于此,或多偏于彼,出入變化,并不規則。一般說,前景偏重亂柴皴和拖泥帶水皴;中景以后,大多類于亂麻、卷云、荷葉諸多皴法的合體。探其師承,水墨并用的亂柴(似含大斧劈意)一路,取法于南宋時期的兩個僧人——瑩玉澗和法常(牧溪)。他們的畫跡,大都流傳日本,對日本南畫有很大的影響,傅氏大約也是在日本看到他們的作品,受到深刻感染的吧! 在水墨的借鑒上,傅抱石還一再提到米芾、米友仁父子以及馬遠和夏圭,認為他們的創造性的努力,“在作者和鑒賞者的思想中,幾乎是墨即是色,色即是墨,使水墨山水順利經過‘不平凡’的元代而成為中國繪畫傳統的主流。” 夏圭和石濤都擅用“拖泥帶水法”,但這是兩種不同的皴法,而傅抱石所用者,又在這兩種皴法之間,主要取其水墨并用、淋漓酣暢之趣。這叫做“活法”,大不同于呆摹的“死法”的。 傅抱石偏于干渴蒼茫的皴筆,源于明末清初那個使他大感興味的年代,除了石濤,他還鐘情于梅清、倪瓚、蕭云從、程邃、龔賢和呂潛等。尤其是梅清的筆法給過他不小的啟示。梅清有一種用墨層層積起,用筆層層揩擦的所謂“縹渺”法;又有一種用細筆圓轉波動上下皴劃,如麻似網的“春蠶吐絲”法(此法從王蒙解索或謂游絲裊空皴中化出,是解索皴和亂麻皴解體后的新組合)。前者表現的是山嵐煙霧中物色的空秀,后者反映的則是奇險而又蒼茫多變的山勢,它們與傅抱石皴法的關系是不言而喻的。 再如傅氏的人物畫,是偏重于繼承傳統中高古一路的。顧愷之,前已述及,還有初唐的閻立本,這是他的基礎。陳洪綬的造型、石濤的意態,也都是他所汲取的。筆者近期看到一件傅氏的扇畫《桃柳人物》,一九五九年作于北京。其自跋云:“今年春得見張大風一扇面,叢柯中立一老人,怒視翱翔之雙燕,著墨不多,而詩意盎然,久久不能忘懷。上月來京,又拜讀一次,今晨略師其法而不取其意,為添桃花一枝,老人欣然有得??”小小一幅扇畫,竟使他一讀再讀,不能忘懷,可見對張大風一往情深。張大風者,名風,明末清初南京畫家,畫人物簡勁生動,山水亦自成一格。張大千“大風堂”的居所名稱即因對他的崇仰而設的?,F代兩大巨匠對張大風的傾倒,反映了他們對待優秀傳統的真誠。 “古人之心”與“古人之跡”應該是相一致的,“跡”是“心”的反映,起碼是部分反映。所以對于“跡”的研究,必有助于對“心”的認識,既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察“跡”師“心”,才是真師。傅抱石先生的藝術生涯,正在這方面提供了良好的范式。 搜盡奇峰打草稿 “搜盡奇峰打草稿”同樣是石濤的名言。草稿者,腹稿也。亦即“胸中丘壑”。此言可與“行萬里路”相印證,可見這是古賢人之信條。石濤一生是這樣做的,傅抱石一生也是這樣實踐著的。傅抱石不僅走遍了中國的名山大川,而且去到異域——日本和歐洲寫生。這當然是他所崇仰的石濤上人所未能企望的。 “搜盡奇峰打草稿”是“師法造化”的詩意化。“黃山是我師,我是黃山友”是石濤題所作《黃山圖》的句子,可為“搜盡奇峰”之句作一注腳。五代的大畫家荊浩,曾赴太行山寫生松樹,“凡幾萬本”,“方知其真”。這也可作為另一個注腳。傅抱石說石濤“最愛游山水,尤愛黃山的云?!?,“中年以后多在揚州,甘泉、邵伯一帶的景色,也往往對景揮毫收于畫本”。翻開石濤的畫冊,可以相信他確有“對景揮毫”的情況,他的不少紀游詩畫冊,更能說明問題。傅抱石的速寫稿(大部分為鉛筆畫)迄今保存者尚有四百余幅,這些對景速成的畫稿,記錄了國內外的山水風光,略形取勢,神趣具在。這是他的“草稿”,半在紙上,半在腹中。這大約為古人所未有,然其心是相通的。 傅抱石對前代大師藝術的研討,無不注重他們生活環境即自然造化的考證。例如,他贊賞宋代米芾、米友仁父子水墨渲染的云雨山川,認為是一種新的創造。于是,考察米氏“曾久居桂林,而‘桂林山水甲天下’,后移住鎮江,北固、海門的風景又與桂林相仿佛”,得出結論:“無疑是由于真山水的啟發?!痹偃?,他在論述“元四家”時,重點放在黃公望“常常攜帶紙筆到處描寫怪異的樹木”,“他久居富春山,創作了有名的《富春山居圖卷》”?!巴趺傻漠嫳荆瑒t在杭州迤東的黃鶴山。黃鶴山從天目山蜿蜒而來,雖不甚深,而古樹蒼茫,幽澗石徑‘自隔風塵’?!眳擎偟摹吧剿攸c在于表現了一種空靈的感覺,空氣中好像水分相當濃厚,真是‘嵐霏云氣淡無痕’,他是嘉興人,有名的南湖煙雨,若說絲毫沒有關系,恐怕是不現實的”。 傅氏的這一觀點,聯系著他自己的生活經歷和創作實踐。我們還能看到他二十一歲居江西時的作品,基本是追仿古人筆意。三十五歲去四川,住重慶西郊金剛坡下,畫風遂漸變,并初步形成面貌。一九四六年遷南京,到五十年代,畫風又有變化。六十年代經二萬三千里壯游,又開始新的探索。爾后,東歐的寫生,東北的寫生,每次都有新鮮的東西加入。例如,東北寫生歸來,他談到感受:“山水畫之皴法是從前畫家接觸真山真水中體會出來,而不是畫家為了好看,就能從畫室里憑空想象把‘披麻’、‘解索’畫出來的??我到長白山和鏡泊湖等地,親自感受到那里的水石嶙峋,使我悟出新的皴法來?!彼诹硪晃闹杏终f:“只有深入生活,才能有助于理解傳統,從而正確地繼承傳統;也只有深入生活,才能創造性地發展傳統?!逼鋵崳钊肷畹谋旧恚褪俏覀儍炐憷L畫傳統的重要部分?!八驯M奇峰打草稿”,奇峰是搜不盡的,草稿大約也要一直打下去。這就是說,向真山水的學習是沒有止境的,因為造化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 畫、書、文、印的“交響樂” 傅抱石在《中國的人物畫和山水畫》一書中說:“把和繪畫具有血肉關系的文學、書法作為一個完整的藝術品來要求來創作,使主題思想更加集中、更加突出和更加豐富起來,應該是中國繪畫優秀傳統的特殊成就。明、清以后又有新的發展,在繪畫、文學(詩、跋)、書法之外,還要加上篆刻(印章),這就是‘四絕’了?!焙髞?,他又為此起了一個較為現代的名稱,稱作畫、書、文、印的“交響樂”。 “四絕”也好,“交響”也好,是中國藝術所獨有的,是傳統的“特殊成就”。內蘊極為豐富。首先是作者本身需要具備諸多方面的修養。傅抱石曾引陳衡恪的話說:“文人畫之要素:第一人品,第二學問,第三才情,第四思想,具此四者乃能完善?!边@是最高的要求,因為文如其人,畫亦如其人,作者本人所養不充,作品自然不能完善。 第二是,畫、文、書、印本質上的結體,結為血肉相聯的一體。詩畫同境,蘇東坡就說過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話;書畫同源還同法,這是毋庸多說的;書、印更是孿生兄弟,它們之間,似乎本是一體的。但是,要同時取得這四方面的學問,談何容易! 傅抱石面對這個問題是沒有愧色的。他的畫早已得到公認,自不必說。他的印,也是自幼即學的。他自稱“印癡”,僅研究印學的書、文就有若干。對篆刻之源流、嬗變及各代印人均有精辟的論述。其印從秦漢入手,博采眾長,近代印人中如趙之謙、吳昌碩、黃牧甫等也多有揣摩,終于形成自己奇崛多姿、剛勁利落的風格。他認為“篆刻是以書法為基礎而結合雕刻加工的藝術”,所以書法的功夫是必備的。傅抱石的書法同樣具有相當的造詣,他的篆書方中見圓,筆力雄健,如其治??;他的楷書師法晉唐,結體嚴謹,剛直勁挺而又灑落有致。他的書印的總的風神是剛挺中寓灑脫,與其繪畫完全一致。另外,他對于文學的癖好,也是顯而易見的。他的繪畫作品,許多是取材于歷史著名詩文,從屈原、李白、蘇軾到毛澤東的詩作,無不進入過他的畫境。石濤詩句“西風吹下紅雨來”是他所甚愛的,故反復入畫,詩境畫意早已難分難解。抱石先生自己的詩作并不多,但著作累累,雖非文學作品,仍可見文思敏捷,筆鋒銳利。其畫也往往略跋數語,格外顯得充實有味。如他1942年所作《大滌草堂圖》,在篆書圖題之后,以小楷作記曰:“石濤上人晚歲購草堂于廣陵,致書南昌八大山人求畫大滌草堂圖,又云:平坡之上,樗散數株,閣中一老叟,此即大滌子草堂也。又云:請勿書和尚,濟有發有冠之人也。聞原札藏臨川李氏,后輾轉流歸異域。余生也晚,不獲睹矣!今經營此幀,聊以長想爾!”短短百佘字,既交待了大滌草堂的主人、時間、地點,又簡介了石濤上人致八大山人書的主要內容,還考證了此信輾轉流傳的情況,和作者未能親睹原札的遺憾及構思此圖的原因。文字簡潔,敘事準確,沒有相當的文字水平是無法辦到的。又如一九六二年所作《虎跑泉》一圖,右上角作者行書自題曰:“壬寅深秋,小憩西湖者將半載,獨好虎跑泉之幽邃曲折,足供流連。此入山門景也,滿身緋紅,心神俱爽??”記事抒情,格外充實了畫的內容。還有格外簡短的,如一九六三年所寫《李太白像》,題曰:“余所寫太白像,以此較為愜意,精神刻畫未卜能得萬一否?”這應是傅氏的得意之作,寥寥數語道出了他的痛快。 畫、文、書、印“四絕”的畫家,古代或許還不少。而當代,實在是寥若晨星的。傅先生的“交響樂”特別反映了他對優秀傳統的全面繼承。 人們知道畫家傅抱石,而不知道他在畫史上的孜孜研究;人們稱贊傅抱石作品的瀟灑痛快,并未想到他艱辛探索的長路;人們稱道傅抱石的創新,卻不了解他在古人身上花去多少心血!人們不得不面對這樣的事實——作為畫壇一位革新巨匠的傅抱石的一生,是與傳統緊緊聯系在一起的!沒有母體,哪有新生?新是因為有舊才存在的。傳統是一條流動的大河,后浪推前浪,是沒有止境的。任何大師巨匠,都只能在“推陳出新”中誕生。傅抱石的一生,正給了我們這樣的啟示。 (原載于《傅抱石百年誕辰紀念文集》) 責任編輯:王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