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01-01來源:江蘇省國畫院 |
周京新 水墨是中國畫大家族中一呼百應、舉足輕重的“當家人”,它之所以有如此威信,是因為在它的身上藏著一包有聲有色、貨真價實、積蓄了千百年的“干貨”,那就是“筆墨”。真正有緣接近這個“當家人”,并能夠領略“筆墨”風采的,大概都有這樣一個認識:“當家人”和“筆墨”倒是通情達理,實實在在,而混在其左右附庸風雅、招搖過市的那些個虛張聲勢的“閑客”們,卻是一群慣于裝神弄鬼的半瓶之醋,它們的雅號僅一個字:“玄”。 甲 傳說古時候有一個畫家被人邀去參加筆會,他舉止怪異,與眾不同,馬馬虎虎地行了禮之后,便徑自去了房里,虛掩門戶,直到筆會開始了也沒有動靜,大家出于好奇,便上前窺視,才發現他竟然旁若無人地脫光了衣服,叉著兩腿極不雅觀地坐在地上。見此情景,主人家卻十分贊嘆:這才是真正的畫家!據說,如此“解衣般礴”的用意在于放松身心,使自己不至于因精神緊張而畫不出好畫來,而且,這樣做還符合了道家“任自然”的哲學思想呢。 每當想起這個故事,我都有種強烈的遺憾:若是那位“解衣般礴”的“真畫者”當時光著身子所畫的大作也能一并留傳下來就好了,叫咱們也開開眼,驗證一下他的衣服是否脫得值得,脫得有道理。當然,對這位兩千多年前的同行老前輩來說,這樣的要求也許過分了些,但是不是“真畫者”,無論何時都應該以畫為斷,要看他的畫里有沒有貨真價實的東西,僅是舉止怪異不足為憑,何況,真的要在作畫的時候達到散淡懷抱、恣情任性、自然放松的高境界,首先得對這些畫外修養心領神會,并能找準合適自己的方式,把它們和畫里的講究聯系起來,進而用畫筆去實現。據我體會,這個過程大都是潛伏在人的心里,是精神活動,堪稱“真畫者”的,倒是應該平平靜靜、不動聲色地就拿出了叫人吃驚佩服的好畫來,那才“真”得實在。相反,非得又脫衣服又叉腿地坐在地上,搞出些怪里怪氣的動靜才算“任自然”的“真畫者”,起碼可以說他本領不濟,心境不高,再深究一步,則大有故弄玄虛、以假亂真之嫌了。與之相比,當今的許多同門“畫家”可謂青出于藍,思想和膽量都大大地解放了,對于他們來講,欲賺得個“任自然”的“真畫者”之名,已然用不著像這位老前輩那樣脫光衣服賴在地上辛苦一場,使了那么大的勁兒,才吸引別人發現自己是“真畫者”,他們只需在有人看得見和聽得見的地方,挺直了胸脯,亮開嗓門連聲大呼“吾乃真畫者也”,就萬事大吉了。 乙 東晉大畫家顧愷之曾經說過:“手揮五弦易,目送歸鴻難?!币牢依斫?,這里說的就是手法和心境兩個層面的關系??梢詫⑺茸鞴P墨造型語言的兩個層次:“手揮五弦”好比用筆用墨及其造型表現的具體技巧,是手法;“目送歸鴻”好比筆墨造型語言所能傳遞的精神境界及其內在品質,是心境。其實,手法和心境是不可分割的一體,手法不好,心境不高;心境不高,手法難好。輕視或偏重任何一方,都會造成筆墨造型語言質量的殘疾,不成體統。故而,應該給這句話加上兩個字:手揮五弦不易,目送歸鴻更難。 “手揮五弦”為的是湊出琴曲,其前提是手上曉得怎樣“揮五弦”,能“操”、“弄”、“暢”、“引”,按律入調,進而才有本錢在“五弦”之上遣送心志,追求所謂“目送歸鴻”的琴曲意境,抒發自己的情感,也感動別人。“竹林七賢”中的嵇康雖然脾氣壞,好“白眼”待人,卻能以一曲《廣陵散》驚天動地,這首先還得歸結于他是個真正的琴家,有“手揮五弦”的本領。不過,聽說陶淵明先生就不吃這一套,他之所以也被尊為大琴家,是因為他能有滋有味地撫弄無弦琴,并讓滿座高朋陶醉不已。所謂“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音”。真夠玄的。 陶老先生揮不得“五弦”卻照樣能“目送歸鴻”的絕活是真是假,在此不敢妄加猜疑,但有一點我卻可以斷定,陶醉于無弦琴的高朋們必為兩類:一類是高明的內行,不僅通曉“手揮五弦”之道,對“目送歸鴻”的訣竅也早已爛熟于心,屬于不點就透的主兒;另一類則是純粹的外行,不僅沒有“手揮五弦”的知識,對“目送歸鴻”亦全然不曉,屬于聽了也白聽的主兒。總而言之,這兩類高朋雖然一個心中有數不想說,一個心里沒底不敢說,卻都是極容易打發的,因為他們同屬于姜太公所釣之“魚”中的“愿者”,面對陶老先生的表演,扮演了一群稱職觀眾加“托兒”的角色。有了這樣一唱一和、神乎其神的固定搭配,沒有“弦上音”的“琴中趣”才能夠搞定。如此不花氣力就有玄妙效果的好事,何樂而不為? 聯系起來一看,我進而又發現,眼前的水墨舞臺上還真的涌現了不少與撫弄無弦琴有異曲同工之妙的表演,那是一個不小的誤區。有的將“手揮五弦”看得很容易,胡亂操練了一陣就自以為夠本了,其實還沒入門;有的認為“手揮五弦”老朽,必須徹底改造,于是乎,或將弦兒揉亂,或將弦兒扯斷,各自一彈,果然也有聲音出來,雖不甚悅耳,旋律也不甚明確,亦呱呱然不同凡響。至于“目送歸鴻”這一幕,大家都十分重視,必定要在“手揮五弦”之前精心策劃一番,力求在“送”的說法上先發制人,創造新意,或目送火箭,或曰目送衛星,甚至要目送UFO,并在“送”的線路預報方面竭盡拐彎抹角、曲折迂回之勢,以示艱難和玄奧。雖然其各自的“五弦”尚未揮成(或是根本就沒有那根琴弦),卻十分堅信起來,自以為目送火箭、目送衛星或是目送UFO的水平與“目送歸鴻”者已然不能同日而語,因為本“送”法是最獨特、最高深、最玄奧,所以也就必然“送”得最高、最遠、最了不起了。 嗚呼,陶老先生當愧嘆不如,顧虎頭則更要無地自容了! 丙 不知何時,“畫”的隊伍里出現了一個神神叨叨的新品種,雖然也號稱“水墨”,卻似乎大有與眾不同之處,因為,據說它能像大百科全書似的,要什么就有什么。許多在世人看來十分神秘且高深莫測的東西,在它那兒卻似探囊取物,應有盡有。如深奧的哲學,神圣的宗教,莊嚴的主義,偉大的思想等等等等,都可以在這種“水墨”里面制造出來,又快又好。說到它的樣子,則無定式,或簡為幾個東西,或繁為一堆東西;或花花綠綠多彩,或濃濃淡淡黑白,雖然看上去并沒有什么難處,但越是這樣就越不可小瞧它們,因為最重要、最了不起的是,它們的作者已經在這里面巧妙地埋藏了“哲學”、“宗教”、“主義”、“思想”等深奧的東西,而且意義十分重大。至于讀者能不能從這里看出名堂、受到教益并從此茅塞頓開,那就要看他是否在行,是否有水平了。 這些“哲學畫”、“宗教畫”、“主義畫”和“思想畫”們有個共同之處:無論是高深莫測的畫外“音”,還是沒有難度的畫中“畫”,都散發著一股濃濃的、似曾相識的洋腔洋調。起先,人們大都對此只覺著新奇,并不曉得它們的出處,后來,隨著越來越多的人有機會漂洋過海去看西洋景,并且將它們收集起來,大包小包地帶回家來四處傳送,緊繃著的新奇感才得以徹底放松,見怪不怪了。但是,不管怎樣,“哲學畫”等的制造者們依然堅守自己的“陣地”不退步,既不屑于答理已然“窮途末路”的中國畫,也絕不承認自己學了“洋腔洋調”,他們一再申明:“哲學畫”等確實是他們自己辛辛苦苦、好不容易“原創”出來的,過去從來不曾有過。 看來,要想輕輕松松做畫家,并且是大畫家,必須有竅門,除了要敢想、敢說、敢干、有超人的膽量,還要盡量搞出些“玄”乎的、神秘的效果來,那樣才能出奇制勝,立于不敗。諸葛亮使“空城計”,無非是派幾個老軍大開著四門掃掃地,在空空如也的城頭上撫一撫琴,唬得司馬懿一下子就想到了刀兵四伏,嚇得抱頭鼠竄。而那些畫“哲學畫”、“宗教畫”、“主義畫”和“思想畫”的“大畫家”們,則只需在他們大大小小的紙素上面蘸著墨、和著水、胡亂涂幾下,就能叫你看到幾乎整個世界! 丁 依我看,諸葛先生不僅有學問,而且勇于一反常態,他能嚇退十五萬司馬大軍,主要不是靠那幾個毫無戰斗力、只能掃掃地的老軍,而是靠自己壯著膽子在高高的城頭上“焚香操琴”這一懸招。因為有學問,所以有底氣,因為深知對手,所以敢于弄懸。司馬都督則吃虧在自己超人的直覺想象力上面,眼前屈指可數的老弱殘兵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面前高高的城頭上泰然自若、“焚香操琴”的那個老對手——“一生謹慎,從不弄險”的“諸葛村夫”!越是“空”,越可能“滿”,越是勝券在握,越要小心謹慎??梢韵胂螅敃r擁在城下的十五萬魏軍一定是人歡馬叫吵鬧得厲害,加之城墻太高,琴聲太小,老耳龍鐘的司馬都督即便也通曉琴律,又能聽得出什么名堂來?如此,難怪那“諸葛村夫”當時“操”的什么曲,“操”的水平如何,“操”的有沒有破綻?乃至于他的三尺瑤琴上到底有沒有琴弦,統統都被忽略了。 一個有底氣的冒險與一個重直覺的謹慎,促成了這一出冠絕古今的“空城計”,面對特殊情況,兩個有真本領的人都選擇了一反常態,不想鋌而走險的司馬都督,在撤退的時候,一定是把被蜀軍伏兵追殺的可能考慮到的,而諸葛軍師在冒險之前,也必然做好了計破被俘、英勇就義的準備了。這的確是一個十分經典的戰例,但不是常法兒,無論諸葛軍師還是司馬都督一定都不愿意反復使它的。 也許是受此啟發,現今在畫事上玩“空城計”的大有人在了,但他們與諸葛軍師和司馬都督的情況完全不同,既沒有刻意冒險和力求謹慎的意識,更沒有滿腹韜略、身經百戰的底氣,為了讓自己盡快成名成家,來不及在自己的畫里招兵買馬建城池,甚至連琴也不會彈,就憑著無知、無能、無廉恥的“三無精神”,拿著半瓶子醋,渾身毛病就沖出來撈世界了。雖說這樣的“空城計”太多太濫太不值得一提,竟然也招來了不少捧場喝好的,后者比當年那些糊里糊涂為諸葛軍師掃城門的老軍要多得多,卻更加無知,更加可悲,也更加可憐。相比之下,那些為數不多的手里有精兵強將,有本事有城池,實實在在不愛唱“空城計”的反而受了冷落……“空城計”橫行天下,諸葛軍師和司馬都督若在天有靈,一定是哭笑不得哦。 記得有一回,我在黃山腳下一個鄉村小飯莊的門前看到一副對聯:“一粒米中藏世界,半邊鍋里煮乾坤。”感覺不錯就走進門去瞧瞧,竟也被嚇得轉身就逃,似司馬懿一般頭也不敢回。說來也怪,小飯莊那可怕的飯菜雖然絕對不想去吃,但這副對聯倒是過目不忘了。今番觸景生情,重新吟來嚼嚼滋味,果然,果然。 1999年元月于金陵黃瓜園 責任編輯:王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