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11-01來源:江蘇省國畫院 |
周京新 也許是先入為主的原因,剛進南藝學中國畫那陣子,我滿腦子都是“中鋒寫線”,認為只有這樣做才算真正的筆墨,于是,平時無論練寫字還是練畫畫,都硬逼著自己懸腕、懸肘、懸臂、呈立姿狀運長鋒羊毫,以求練出得“骨法”的筆力來。從“大一”第二學期開始,我就利用課余時間搞自己衷情的水墨人物創作,迫不及待地要試一試自己勤學苦練的“中鋒寫線”功夫究竟如何。這期間,雖然我的一些畫受到老師或行家的稱贊,但我自己卻老是覺得畫畫的過程夠累的,渾身的力氣用不到點子上,挺憋屈的,提心吊膽地捏著總也不聽使喚的毛筆,與老是鬧著別扭的人物打交道,真有一種在憑著運氣“走鋼絲”的感覺。 “大二”時去雁蕩山寫生,對那種圓頭圓腦、敦敦厚厚的山石形狀我特別感興趣,畫了不少速寫,還覺得不過癮,回到學校后,我躊躇滿志地畫了一張山水橫幅:“雁蕩山”,突發奇想地以大筆大墨鋪寫山脈形勢,把那些原有的花草樹木之類的“皮毛”盡量剝掉,讓山脈盡量顯示它敦厚滾動的“骨氣”,整個畫面看上去就像一堵高高低低的黑墻。交作業時,山水課老師看著我炮制的黑禿禿的“雁蕩山”不知說啥好(也許因為我平時算是好學生,老師不好意思明著批評罷)。盡管我對自己的“雁蕩山”也不甚滿意,但在我的心里卻蕩漾著一股莫名的快感——挺憋屈的手腳從懸著的“鋼絲”繩上松開了一會兒;從玲瓏扭捏的“中鋒寫線”里溜出來片刻,渾身有一種被小小解放了一下的感覺。這次沒有搞人物的水墨創作,畫得倒特別順手,特別痛快,印象也特別深刻。 此后,我的這股“雁蕩山”筆墨情結始終未了,到本科畢業創作時,又搞了兩幅尺寸不小的寫意人物創作,一心要圓自己的夢:畫眼前隨處可見的、穿著平常衣服、做著平常事情的普普通通的人物,同時,還要追求自己剛剛找著一些感覺的大筆大墨效果,把那些玲瓏扭捏的“中鋒寫線”從心里和手上盡可能地過濾掉,這種心里的預設目標盡管并不清晰,卻對我有著極大的吸引力。然而,這兩張畫終因過不了自己這一關而慘遭自裁,再也沒敢拿出來。但在這些隔三岔五的創作練習中,我漸漸地感覺到以往的“中鋒寫線”功夫并沒白練,長時間用長鋒羊毫練字練畫,飽嘗了那種軟糾糾、柔兮兮、挺難為人的用筆經歷,使我心里和手里的水墨閱歷漸漲,對筆墨的把握總算有了些數,膽氣也漸漸壯了起來。我認識到,水墨寫意是擺弄毛筆的活兒,抓在手上的這只筆必須好好調教,叫它干啥就能干啥,而且要確確實實干得好;水墨寫意更是用心思的活兒,裝在心里的想法必須好好養育,任何情況都拿得出辦法對付,而且是行之有效的好辦法。心力和手力這兩份功夫是非做不可的,為此,無論受怎樣的“委屈”都不嫌多。這是畫家的本分,丟了它,什么都無從談起。然而,想想容易做起來難,到動手去畫的時候,前面想的東西不是統統溜之乎也,就是搞搞“馬后炮”,起不上作用,放下筆來,還是“心病”纏身。記得剛畢業不久,有一位前輩理論家從杭州過來問我:除了畫《水滸》之外想不想畫“現代人物”?真是問到了我的“心病”上。 在學校做學生的時候,寫意人物是我最喜歡的課程,但在這門課里,能從傳統里拿到面前來學習的好“榜樣”特別少,許多時候,不得不把眼光從傳統轉向眼前。而那個時候的水墨寫意人物陣營,正處在一個內容面貌有點“文革”遺風,形式面貌有點“回訪”傳統的階段,總的來說,隊伍還是不斷壯大,路子還是不斷創新,但隊伍里大多數人的腳上或是曾經穿過、或是始終穿著,或是穿著一款,或是穿著兩款堪為水墨寫意人物品牌的“鞋子”,一款是“貧下中農”,一款是“少數民族”。與傳統寫意人物的各種筆墨講究相比,這里的筆墨講究更突出了一個“市場導向”:“老”的、“苦”的、“臟”的、“亂”的東西比較容易打開“銷路”;“鮮”的“靚”的、“潤”的“嫩”的東西則難以出手“成交”,毛毛澀澀、粗粗糙糙的感覺占了上風,于是乎,苦大仇深、滿臉皺紋的“貧下中農”和包包裹裹、零零碎碎的“少數民族”正巧與之不謀而合,在隊伍里十分熱門暢銷。水墨寫意人物一度流行兩款“鞋”的狀況,是一種特殊而普遍的“圍城現象”:在大多數人眼里,可以安身立命的“城”只有“貧下中農”、“少數民族”這么一二座,已經從為數不多的幾個城門口擠進城里,并成家立業的實在叫人羨慕,急切之下,圍在城外想進城的眾人便群起而擠城門,只求能夠進到城里去。天無絕人之路,在需要用筆用墨來賺取“筆墨效果”的節骨眼上,苦巴巴、破蒼蒼的人形和花里胡哨、稀奇古怪的服裝確實比較容易得手,人物畫家們可以調動各自都有一定存儲的速寫和素描的本錢,從先搞定“人形”這條捷徑下手,權將毛筆當鉛筆來使,勾勾匡匡,描描擦擦,迅速掙到一些原與筆墨無關、堪稱偽筆墨的“筆墨”利潤,混進城去。 我曾身不由己地加入到了“隊伍”之中,兩款鞋子自然都穿過,也積極參與過“擠城門”,對此深有感觸。按理說,上述“圍城現象”中的幾個招數也是挺實用的,使得好了,也有一定效果,但每當我將眼前的大規?!叭罕娺\動”與傳統的東西相比時,就大有今不如昔的慨嘆。前輩們的手段其實并不花哨:用看家的書法本錢,將各類畫外的“形”買斷,把它們養在筆壇里、墨缸里,待其脫胎換骨之后再拿出來在畫里使用,此時,筆和墨已然融為一體,并把形拽到了身邊,牢牢地捆在一塊兒,共同出落在一派“寫”的大好風光里了。而今,咱們的條件已大大改觀,書法底子雖然不如人家厚,卻多了速寫、素描的能耐,還有解剖、透視外加照相機的協助,更非前輩們可比。然而,有這么多的優勢在手里,干出的活兒卻遠不如人家的純正地道,畫里追求的“筆墨”總有東拼西湊、僵硬夾生的感覺。更糟糕的是,愛搞“群眾運動”,大家擁在一塊兒“擠城門”,末了,搞出來的東西難免像“連鎖超市”里的貨物,都差不多,缺乏特色。其實,學別人是誰也免不掉的事兒,但學來學去卻丟了自己,就糟了。在我看來,這種蠻流行的“忘我癥”,病因就是沒有學前人的辦法,置備養育手段的“筆壇”和“墨缸”,不經養育的手段自然也就談不上什么個性和質量了。 當我“畫眼前普普通通人物”的“工程”還處在朦朧狀態的時候,有許多憋在心里的問題還沒想清楚,有許多恍在手上的感覺還沒弄到味,因此,有許多創作實驗還很生硬、很勉強,一不留神,自己越來越討厭的那些老套數就會溜回來,甩也甩不掉。急中生智,我想出了一條以毒攻毒的“美人計”——將現代時髦女郎搬進自己的畫里,用那些最難為人的柳眉杏眼、細皮嫩肉、苗條身段和現代服飾,來對付那些“苦大仇深、滿臉皺紋的‘貧下中農’和包包裹裹、零零碎碎的‘少數民族’”,狠狠破壞一下“苦巴巴、破蒼蒼”的老套數,爭取獲得“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的效果。經過一段時間的“艱苦斗爭”,我炮制出了一批“現代美女”,并選了幾幅在一次校內的教師備課展上悄悄露面。這回,我在反省過去的同時,試著將“筆中有墨”的筆墨感覺轉而向“墨中有筆”的感覺上反動,努力在墨的變化和形的跟進上作些文章。見到我水墨寫意的現代時髦女郎,大家詫異,有說好的也有說不好的。我并不在意,直為自己的“美人計”初步得手而興奮不已,我感覺到自己開始進入角色了,已經捉到了一些夢寐以求的東西,繼續干下去準保有戲! 在此后借助大量寫生來改造、鍛煉自己的過程中,我意識到要想使畫里的東西豐富而不失純正,必須讓自己的心、眼和手的內涵同步“增質”,從而增強筆墨對“眼前普普通通人物”的造就能力。所以畫畫的時候,我總是努力把自己的感覺往“加法”上推,無論是對造型還是筆墨的認識、設想、構造和改進,都往繁復上想,往精密上做,求繁忌簡,求密忌疏,力求在心理狀態上擺脫過去“相當于筆墨”的老套數和生活中那種模特式“真實”的桎梏,使人物的形能浸透在我的筆墨追求里,順從于精雕細刻、自然而然地塑造。同時,努力清理掉筆墨與造型間哪些模棱兩可的雜質,追求我理想中表現性與純粹性合一的水墨語言品質——無論什么樣的東西都能自由自在地畫,語量寬厚;無論畫什么樣的東西都能醇醇入味地畫,語質純正。 穿越“貧下中農”、“少數民族”與“現代美女”之間的鴻溝,我被牽引到了一個嶄新的水墨造型天地,在這里,我一步步地觸摸到了“水墨”的另一個真切的脈搏:它能擺脫“老”、“苦”、“臟”、“亂”的困擾,煥發出包含在內里的一腔淋漓滋潤的生機,沁透出水晶玻璃一般的質感和光澤,凝結起青銅白銀那樣的肌理和韻律……一旦把握住了它的精神,就似得到了一雙可以走到所有地方的“鞋子”,以往所斤斤計較的“畫什么”和“怎樣畫”之類的問題都煙消云散;以往被視為“革命同志”或“階級敵人”的東西都可以一視同仁了。 作畫的時候,我懶于去制造正常工具以外的特殊技法和特殊效果,覺得那樣挺費事的,還會浪費我有限的腦筋,也因為經常在教室與同學們一起寫生的緣故,怕被誤解為是在搞“雜?!薄N易非笠还P一筆地“寫”,一種丟開了虛擬式的“線形”、成就出塑造式“面形”、如雕塑般“體積”化表現形象的“寫”。我認為“寫”既是傳統里的好辦法,也能發展成現在的好辦法,因為它有著深沉的精神和純正的高貴,能在水墨材料的里里外外施展它無限的能量,能把畫外要尋找的東西、畫時要動用的東西、畫里要造就的東西都一一修養得有聲有色、入格入品,并使他們完美合一,達到新的、無法替代的好效果。其實,用普普通通的水,普普通通的墨和普普通通的筆去“寫”普普通通的人,也算是我的一個“訣竅”,這樣既省事又可以把自己亮在一個“無依無靠”的地方,想要做點什么全憑老老實實硬干,能刺激自己發揮。與此相反的是,在塑造的過程中,我喜歡有些“原形”作參照,畫里的東西再怎么“高于生活”,也要先在畫外找到那個“源于”的“生活”,有個眼里看得見、手上能開弓瞄射的“靶子”,否則,總覺著是自己在搞“空手道”,沒“靶子”胡亂放箭,沒“對手”瞎使力氣,好似自己逗自己玩的游戲,沒有制約也就沒有什么難度,不過癮。所以至今,我依然舍不得離開寫生這片“快活林”,因為,我依然能在這里享受到“目中無人”、超越模特兒的快感;享受到與“真實”打擂臺、重造真實的過程;享受到在“基礎”的平地上創建自由空間的樂趣;享受到有根有據地將自己的造型理想在塑造中加以實現的結果。 我的所謂“水墨雕塑”,僅是我喜歡的一張弓、一支箭,我極力造就它們,就是為了能自由自在地去射那塊最吸引我的“靶子”。我相信,天下的“靶子”們都有著最致命的10環,能夠箭箭射中那個地方,才不枉此弓、此箭、此靶、此射。至于為大家十分看重的射靶子之外的所思、所想、所企、所圖等等,都得先有了射準“靶子”的手段之后才談得上,因為10環的心境必定是生長在10環的手段里面,不用擔心它跑掉,而3環、5環的手段則絕無10環的心境可言,再怎么編造也白搭。 2000年11月于南京 責任編輯:王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