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1-19來源:江蘇省國畫院 |
周京新 和以往一樣,畫《揚州八怪》的念頭是偶爾冒出來的。當時,我正苦苦地掙扎在另兩張騎虎難下的巨幅工筆重彩畫的制作中(研究生畢業創作《空城計》和《胯下街》)。在那種身不由己的處境里,我就像個囚徒似的天天盼著得解放。也許是逆反心理的作用,忽而想到了《揚州八怪》,以及那種與眼前截然相反的表現方式和畫面效果,才開始在心里有了些希望,有了興奮的感覺,干勁兒也足了起來。真是“身在曹營心在漢”,也正是為了日后能心安理得地投“漢”,去畫那幅心馳神往的《揚州八怪》,我才有耐心屈就在“曹營”里,堅持站好了最后一班崗。 待我真的將自己解放出來,去搞《揚州八怪》的時候,卻感到心里的那股熱乎勁兒已然冷卻了許多,自我感覺頭腦也清醒了許多。在“曹營”里受苦受累的滋味記憶猶新,但這些經歷,反而讓我感受到了不少真切實在的東西。過去形成的創作意識和習慣中,自以為得意的某些東西,現在想想,有許多是應該調整或改變的。我意識到,該和“曹營”白白了。不過這一回,并非要去投什么“漢”,而是要朝著適合自己走的道兒上走了。 創作的開頭總是會遇著各種各樣的難題,越是想一下子就搞定它們,就越難。為了讓自己調整好情緒和狀態,我首先借助于草草勾畫的圖稿來滋養自己的感覺,我明白自己的性情,與創作有關的具體感覺積蓄不到一定的程度,再怎么發狠用力也是徒勞的。諸如構圖、造型、色彩的方方面面,都先要裹在感覺里面好好理一理、順一順,即便是局部的一兩根線條,也非得有了比較明確的模樣,才能向下一步繼續。也許是因為我的創作感覺原本來得慢,養成了這種先搞“心理戰”的習慣,預備動作若不搞到八九不離十的程度,是絕對不在正稿上動手的。對我來說,“煎熬”自己的感覺是一個必須許的過程,是很讓自己受用的。 “揚州八怪”都是些有名有姓的人物,他們雖然生活在距我們二三百年前,丹青故事卻廣傳世間。然而幾經尋覓,有關于他們的史料記載和民間傳說,都不怎么合乎我的創作意圖。在我看來,那些添油加醋、修修補補的東西總有些人為粉飾的痕跡。與之相比,我更感興趣的則是在這些人為粉飾痕跡的背后,探尋出一群散淡清閑、本色自然、真實可信的“八怪”來。其實我明白,這主要在于我自己的感覺,所求“真實”者,無非是自己的真情實感,不在于“實”,也難求其“實”。在創作中,我一向主張突出自己的感受,但是,就創作的表現語言來說,題材內容的適應性與自我感受的適應性是需要調和的二個方面。自己感覺最有必要去做,并且最可能做得好的,若與題材內容最有可能適應,并且能達到最好效果的角度相吻合,就是成功。這當然是很難的事情,它需要準確的判斷和準確的把握。 “揚州八怪”諸家的肖像資料,我一時未能收全,不過,也許因為心里先有了要憑自我感覺行事的念頭,我并不擔心肖像資料收集這一環節,會對我的《揚州八怪》創作有什么影響。我想,過去讀過的“八怪”們的書畫原作,對我的幫助或許更大。傳統理論里的“畫如其人”之說,我原先并不盡相信,然而此時,它們的確能給我許許多多想象和發揮的空間。有的時候,他們不同筆墨風格和書法神韻,能夠更加直接地啟發我為“八怪”們傳神造型。在將“八怪”諸家的形象神態做了初步設計后,我意外地在揚州博物館見到了幾幅“八怪”的肖像資料,除了我已經收集到的之外,其他的與我先前的設計倒是頗為相近,其中汪士慎一幅,竟然與我杜撰的肖像草稿一模一樣!我好得意! 將各自虛擬的時間和各自虛擬的場景組合在一個空間里,讓“八怪”諸家得以“歡聚一堂”,作松散“雅集”狀,是我為了能把這邦“怪人”招集到一塊兒,而使的一個構圖招數。其各自年齡上的差別,又令我得到了些情節處理上的便利,我權且以某一個大約的時段為準,人物造型刻畫中,順應其年齡長幼之外表,使得他們之間又多了一層形象上鮮明區別的可能。如羅兩峰,在我“規定”的時間段里,其年不足二十,所以,依照他晚年的自畫像,我大做了一番返老還童的手腳,再讓他穿著周正,伺候著長輩欣賞畫卷,靈氣與稚氣并致,自以為很是得體。而李方膺、黃癭瓢、高鳳岡諸家,既然一時無從查對,索性以“畫如其人”之道,對著他們的作品圖片,搞一回人如其畫式的形象再生——李方膺與我同籍,他的“鐵干銅皮碧玉枝”暗示我,其形貌,必以集近現代南通籍畫壇名家之大成為宜:鼻子小不了,眼睛大不了,嘴唇薄不了,面龐短不了,是也。黃癭瓢筆下的人物與眾不同,蠶眉忪目,壽額孺頰,其本人的模樣必定無出左右。高鳳岡在我的感覺里是“八怪”中最不“怪”的一位,所作山水花卉亦屬“含蓄”之類,為了保留對他的“朦朧”印象,干脆讓他在與李復堂對弈時,以背示人,不露真相,也正巧符合了畫面安排上的需要。在這樣一種不受所謂“真實”拖累,去謀求真實性的創作過程中,我反而覺得格外自由輕松,格外有情有趣了。 畫《揚州八怪》,除了刻畫他們各自的相貌之外,更要緊的,還得表現諸家的秉性神態和氣質風度,這一點,雖然有一些文字記載作參照,我卻不愿意放棄自己已經盯住的那些可乘之機。我想,他們之所以被稱為“八怪”,不外乎二點,一是他們才學高深,不落俗套,二是他們為人處事不合世間通曉的常規常理,或恃才孤傲,不從權貴,或放浪不羈,喜怒無常。但是,“八怪”畢竟都是人,創作中一味求“怪”,難免失度。比如,“八怪”中有幾位是做過官的,而且都是為百姓所敬愛的清官好官,后來因種種原因不做官了,則更加被人稱贊。人們通常都會認為,只有摒棄仕途,隱遁山林,方顯高士氣節,這其實是不近人情的。依我看,包括“揚州八怪”在內的中國歷代文人雅士,真正一心不想做官的,大概不及萬一,“學而優則仕”的傳統思想,在讀書人的頭腦里歷來根深蒂固,再者,做官不做官,與有無氣節并沒有什么必然的聯系。“八怪”中的金冬心,若是中了舉人、進士,或是入選“博學鴻詞”,他也許就不會抱怨“世無伯樂”,而耿耿于懷才不遇了,有機會感受一下“正宗”、“正派”與“左道旁門”之間的差別,他的書格畫品也許會更加高潔,更有成就。 為此,我決心盡力拋開一切瑣碎的老觀念、老套套,只管畫出一群自己感覺中的、不裝腔作勢的“八怪”來。他們雖然個個才華出眾,個性突出,卻平平常常,真真切切,布履青衫行于街頭巷尾,與普通百姓外表無異。也因為有了這樣白話般的人物造型,我才能比較順利地將空凈和虛幻的創作構想貫徹到畫面里去,進而與我苦心經營的,人物三兩離合分布四邊,中間不著一筆一墨,“空城計”式的構圖相適宜;與我亟待嘗試的輕描淡寫、干干凈凈、點到而已的勾染方法相和諧;與我暗自得意的無中生有、虛中求實、以少勝多的空靈意境相貼切。此前,在勾劃整幅畫面的時候,我特意決定采用傳統的立軸款式裝裱,使之形成整體古樸雅致的效果,將一條小楷題跋與落款細細地垂落在畫幅的中右側,以起到豐富構圖、縱橫連貫、平衡畫面重心的作用。在畫幅上面,我特意加上了一條底色一致的橫眉以起到縱向伸展,彌補因畫面外緊內松,而顯得張力不足的缺陷。為了填滿這條橫眉,也為了不打破我在創作時一貫堅持自己落款、自己治印的規矩,我后來硬著頭皮自撰了一首極不象樣的七言絕句,再硬著頭皮把它題寫上去?!稉P州八怪》裝裱好之后,我將它掛在畫室的墻上,自我欣賞了好一陣子,也得意了好一陣子,然而,惟獨對上面的“書法”和“題詩”沒有自信,心中難以躲閃的慚愧反倒越來越加深了,太差太差!不過,我并不后悔,因為我明白,自己的畫、自己的字和自己的印能讓人家說都不賴,自然是件可喜的事,但若是有意躲躲閃閃、東拼西湊地逗著人家說好,那就沒意思了。 重讀《揚州八怪》,反省自己的在這段創作里的長處和短處,自我感覺對許多問題看得越來越明白了,我想,一個創作過程能稱得上比較完整,就應該有此自覺之覺。這里,我且以那首極不象樣的自撰七言絕句充當結尾,權當作自以為有此認識的鑒證罷:風騷才子杳如煙,露毫霜硯有殘年。世人不諳山林苦,一半鬼魅一半仙。 責任編輯:王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