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2-11來源:江蘇省國畫院 |
李小山 我與京新四年同窗,回想起來,種種場景和細節,恍若就在眼前。三十年過去,彈指一揮間,令人無限感慨。我畢業以后,沒有離開過學校,也算是比較懶惰的人,做做教書先生,寫寫東西,自得其樂。正因為我長期呆在學校,對教和學都有深刻體會,對我們的大學時光尤其引以為榮。我不學九斤老太聲言一代不如一代,但就學風而言,不得不說,我們讀大學是真正的“讀”,是真正的全力以赴的求知和求實。我們班只有五個同學,同在一個寢室,白天上專業課,每到夜晚,我們的寢室除翻書的聲音,卻是一片寂靜,人人手上一本書,每每持續幾個小時,等到關燈睡覺前,寢室才恢復活氣。此時,各種玩笑、斗嘴、段子紛紛而來。一種伴隨終身的好的習慣,往往從年輕時養成,勤學勤思,不斷提高,不為時尚左右,又不固步自封——京新在水墨上耀眼的成果是厚積薄發的必然,而他低調處事,誠懇待人的方式,是他自我修煉自我培育的結果。 早在大學時期,京新已然顯示出過人的繪畫才能,無論是基礎課,還是創作課,都讓人刮目相看。京新的畢業作品《水滸人物系列》,好評連連,至今仍被圈內同行津津樂道。與許多曇花一現的人不一樣,京新在爆發力和持續性之間保持了很好的平衡。袁枚論詩,謂之才、力、識、膽。又如羅素所言,一個人有點才華不稀罕,稀罕的是如何保護好才華并將其發揮出來。在京新身上,有一個特點十分明顯,他的嚴肅、較真、冷靜等等秉性,并沒遮蔽他的幽默、靈活和超然的為人處事。能把相反的兩端天衣無縫連接起來,也算一種常人所缺的本事。其實我的意思是指,京新在很大程度上超越常人在面對矛盾時的惶惑和遲疑,他的堅定的內心保證了他能夠一以貫之,既不追逐時尚,又不固守舊制,他既對自己的選擇深信不疑,又在過程中做出更適合的調整,這是京新的特有的自我平衡的能力。許多弄藝術的人曾經閃耀過一陣,很快銷聲匿跡,或者,即使依舊名聲顯赫,藝術生命早早結束,所做的不過是不斷重復而已。京新從沒有停止過向前的步伐,而且最關鍵的是,數十年的創作經歷沒有成為經驗主義的負擔,他像年輕時候一樣,充滿好奇心,充滿求知欲,正應了那句名言:青春不是年齡,而是狀態。 京新不是單純的專業畫家,很早前他便在大學任教,后又擔任行政工作,這也是一種具有“中國特色”的現象。不少畫畫的人進入了所謂的官場,身負各種行政職務,他們的頭銜是“某某長”,“某某主席”,畫畫在他們反而變成了次要的事情。我想起徐悲鴻、劉海粟等人。眾所周知,徐悲鴻是全國美協主席,是中央美院院長,但他只有一個稱謂:徐先生。劉海粟是南藝的老院長,我們都只稱呼他叫“劉老”。一個畫家超越他的社會職位,證明一點,他的名望和成就遠非職位可以匹配。畫家終究是靠真才實學,虛架子是自欺欺人。我早說過,很多人工夫在詩外,靠拉關系,靠炒作吹噓,從小名到中名,從中名到大名,直到死后無名。京新非常懂得愛惜自己的羽毛,盡管他需要協調各種現實關系,卻改變不了他精神上的潔癖,這是一種十分可貴自我要求。任何時代都有誘惑,而人性的貪欲又是如此頑固,以至于多數人為掩蓋自身缺陷,把責任推到環境、風氣和外部制約那里。我不想扯到什么信仰、理想和崇高上面,京新身上體現出的對藝術極致的追求,唯“熱愛”二字——有了此種熱愛,超越世俗層面的精神潔癖才顯出富有自我提升的意味。京新如此聲言:“獨自躲在畫室里,可以整天想著畫里的事情,可以不受干擾地凈心畫畫,這樣的感覺真是太好了,非常適合我。我喜歡純凈的畫境,也一直追求凈心畫畫的狀態,對我來說,所有應酬都是對凈心狀態的損耗,非常無聊,非常難受,非常討厭,非??膳拢栽缴僭胶谩!倍倪@一概況更像是他本人的自畫像:“真正的藝術家要有三個獨立:獨立的精神人格,獨立的生活趣味,獨立的藝術追求。若趨從權貴,則精神淪落;與庸俗為伍,則趣味低下;唯擬效他人,則追求蒼白?!? 京新是水墨畫家,談論京新自然離不開有關水墨的話題。大家知道,關于水墨的話題紛爭不斷,一時冷一時熱,近期突然成了焦點。作為本土藝術的水墨畫能否再創歷史性輝煌?這是莫衷一是的問題。我曾寫過一篇題為《從中國畫到水墨》的文章,文中探討了中國畫稱謂的淵源以及它的尷尬,而水墨畫以材料來定名,似乎符合潮流。誰都知道,當下的藝術門類和品種已到了五花八門、無所沒有的境地,多元化、多樣性和差異性已成定局。在此情況下,水墨畫問題就不是一個抽象的問題,不可能離開它的生態條件來談論它的現實和未來。我一直比較固執地認為,眼下對于水墨畫的理論預測,大多是一廂情愿的廢話,真正能夠解決問題的是創作實踐,因為它不是“知”難,而是“行”難。當實踐尚未深入展開并很好地回答問題時,與其關注不著邊際的種種理論,不如關注藝術家的創作實踐本身。 水墨畫在當下成為焦點也好,非常熱鬧也好,只是一種表面化現象,像一個受著各種利益因素裹挾而吹脹的氣球,高高掛起,卻空空如也。近三十年前,我批當時的中國畫為“窮途末路。”那時劉海粟活著,李可染活著,黃胄活著,現在呢?記得不久前我和京新說,只有具備了與那些前輩們直接對話的實力,才是最有力的依據。但是真正具有實力的人有幾個呢?——不過我得補充一句,有實力與前輩對話的人是存在的,譬如京新,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還是套用一句狄更斯的話說吧:這是最壞的時代,也是最好的時代。最壞體現在標準的喪失,造成了泥沙俱下和魚目混珠;最好體現在作為個體的藝術家擁有創作空間,成與不成,看個人的造化。 京新曾提出“水墨雕塑”的概念,這是他對自身創作經驗的提示,是一個開放的概念。就京新作品的圖式和種類看,他的作畫能力在當下的水墨畫家中屈指可數,堪稱姣姣者。他的創作涵蓋了人物、山水、風景、花鳥所有題材。關于“水墨雕塑”,我與京新有過簡短的討論,由于這一概念帶有象征性質,“水墨”和“雕塑”的不同范疇,只能以暗喻、類比的方式進行溝通。文人畫以來,造型似乎退居次要,墨戲被推崇備至。整個二十世紀中國畫壇,只有齊白石等少數幾個人有所突破,在筆墨、造型和題材上隨心所欲,無所不能,無所不精。 其實,京新的作品與傳統“寫意”沒有多大的關系,就美學趣味而言,他更接近表現主義,盡管他在表現時顯得那么冷靜和理性。京新的美學趣味與我們的時代密切相關,他的作品嚴密、周全、深入而又靈活、通透、隨性。他說:“我就是容不得畫里有借賃、模仿、抄襲、復制別人的痕跡,哪怕是一點點,都會令我難受。我始終認為,任何形式和程度的借賃、模仿、抄襲、復制別人都很沒趣,更沒有任何意義。所以,我始終明確、堅定、自由、通透地走自己路,即便是寂寞冷清常伴,也不會著急?!笔堑模蚁胫赋?,京新的說辭與傳統文人的孤傲和狷狂不一樣,這是一種比較典型的現代知識分子的告白,證明了他與作品之間天衣無縫的融合。 京新的“水墨雕塑”與所謂“寫意”不在一個層面上,我強調京新作品的表現性,是想表達他的作品遠非“逸筆草草”或“筆精墨妙”可以概括。記得他不無自豪地對我說,他的畫面中的每一筆都有含義,既非筆,亦非墨,乃塑造也。他又說:“我樂于悄悄地把‘筆墨’和‘造型’從所有程式上遠遠地移開,移至一個完全屬于我的、叫做‘水墨雕塑’的世界里,將它們史無前例地撮合起來,讓它們標新立異、自然愜意地為我傳遞創造嶄新藝術語言的快感?!本┬碌囊馑己芮逦?,而他的創作實踐才真正向我們傳遞了“水墨雕塑”的實質意義。換句話說,如果我們將京新簡單地歸類為“寫意”畫家,那是一種貶低。因為京新的創作方式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們,“寫意”在他那里只是附屬的手段,只是把前人的經驗拿來為我所用而已——在此過程中,材料的功能和視覺的習慣被他徹底顛覆,他的作品從畫面結構到局部表達都是以自我方式呈現出來的新經驗,不僅具有觀賞價值,也具有研究價值。 前面談及京新作品的題材涵蓋面很廣,人物、山水、風景、花鳥等等,手到擒來。關鍵是他能夠把所有他涉及的題材畫得精畫得深,這固然是他的才華使然,更是他的態度使然。顯然,當下活躍的水墨畫家里,大多是類型化的和固定化的。從藝術史的角度看——特別是從當代藝術史的角度看,一個藝術家越是難以歸類,就越說明他的開放性和可能性。水墨畫家最大的弊端和最大的弱項是重復別人,重復自己,重復、重復、再重復。一個古人,一座山頭,一朵花一只鳥,畫來畫去一輩子。我想指出,藝術家的個人圖式和個人風格應該是相對穩定的,否則不足以形成獨特性,但是,獨特性與重復無關,正如京新的作品,在任何場合都可以被一眼識別。 就態度而言,京新志存高遠,給自己設立了一根難度很大的標桿。他冷眼看待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他心里裝著一連串大師高手的名字和業績。我一直堅持認為,一個優秀的、杰出的甚至是偉大的藝術家,必須符合以下三個條件:1,獨特性,2,難度,3,完成度。獨特性證明了他的個體性創造,難度表明了常人難以企及、難以達到,完成度是指創作的完美和精深。 是的,我看到了京新作品中透射出的曙光,它清澈、透明、深遠。我有理由相信,我的這位曾經的同窗,這位朋友,昭示的希望比很多人想象的要大得多。 2013·9·8 責任編輯:王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