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2-12來源:江蘇省國畫院 |
魏長健 徐善12歲那年因為喜歡繪畫,跟著同學魏鎮進了魏紫熙的畫室,成為魏老的得意門生。是魏紫熙指導徐善掌握了傅抱石用筆用墨的精妙。 徐善的筆性屬于蒼茫靈動一路的,畫面多為古樸荒寒的意境。他的表情和語言也是平和低調的,即使發火嗓門也不高。如果僅僅從他的藝術風貌和言行特質上打量,誰都不會把倔強二字與這位儒雅的畫家連在一塊。這位從小就生活在神學思想氛圍里的氣質男人,卻生就一副比常人更硬的倔強性格。 徐善的倔強險些把他的生命釘進棺材。而倔強也成就了徐善的藝術。要了解徐善的藝術,首先要了解那段倔強的遭遇。 有著過人聰慧的徐善,從小不僅學畫,還練就一身武功,俯臥撐能一口氣起伏數百下,學生時代就橫渡長江。他從初中到大學都被推舉為班長,是共青團員,思想很活躍,最愛讀的書就是馬、恩、列、斯的著作。在金陵神學院工作的父親也認為兒子長大后或許能成為“紅色思想家”。 高中畢業時,徐善選擇了報考藝術類院校。他與高中同屆畢業的宋玉麟相約來到上海報考上海戲劇學院。接待報名的老師看了徐善和宋玉麟的國畫習作,十分驚喜,當場表態兩人不用考了,直接填寫政審表格。 徐善第一次填寫這樣的表格,在父親“單位”和“職業”兩欄里,如實地填寫了“金陵神學院”和“宗教”。結果,他在政審中因被認定為是“迷信工作者”的子女,而被上海戲劇學院拒之門外。 當時臨王銑的兩張手卷至今還被徐善保存著,那富有彈性的線條和古樸寧靜的畫面,不像是一個高中生的習作。南京師范大學的一名老師看完畫后,執意要收下這個學生,而徐善卻準備報名去新疆支邊。在南京五中校長的好言相勸下,徐善最終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了江蘇師范學院(今蘇州大學)外語系。進校半年,就在全校外語朗誦比賽中奪得第一名。 大學校園的民主氣氛使徐善的思想更加活躍,他以哲學的敏銳思考著很多社會問題。學校組織成員發展對象學習,徐善對當時最響亮的口號“不學毛選就不能干革命”提出質疑。他認為如果按照這種邏輯,那么馬、恩、列、斯之前的革命怎么定性?他對林彪喊出的“毛主席的話一句抵一萬句,句句是真理”的口號提出了質疑。他在學校團員民主會上發表自己的看法,認為馬、恩、列、斯都在實踐中不斷修正自己的觀點。 因當時很多人思想太左,又沒能像徐善那樣細讀了大量馬、恩、列、斯的著作,他們對徐善在民主生活會上的言辭不能理解。 1966年“文革”開始了,各級黨組織的一些干部幾乎在一夜之間就遭到毆打和批斗,徐善看到這種不分青紅皂白的武斗,認為大家在執行一種莫名其妙的錯誤路線。就在徐善還在為一些校領導和老師遭到沖擊打抱不平之際,全校鋪天蓋地地貼出了攻擊他的大字報,曾經在民主生活會上的言辭已成為他反黨、反毛主席、反社會主義的罪證。徐善不承認自己有錯,他堅信自己對黨和國家的忠誠,堅信真理不會被扭曲,他和走資派們一起被送到了蘇州尹山湖勞改農場監督改造。在被改造的兩年里,他因英語好又被抽調回學校,編輯蘇州中小學英語教材,同時又因美術好被指定設計江蘇省外貿出口商品的商標。 徐善獨自住在蘇州大學的宿舍樓里,當時林彪也正在蘇州休養,警衛部隊就住在蘇州大學。徐善每天早晨的鍛煉成為后來坐牢時“企圖謀殺林副主席”的罪名之一。 1970年,大學畢業的徐善為表達自己對黨的忠誠和對祖國的熱愛,主動提出要去最艱苦的地方工作,最終被分到了蘇北的東海縣。能做單臂引體向上的徐善,憑借自己的身強力壯,勞動十分賣力,勞動之余還練摔跤、爬樹,青春的熱情和活力感染著周圍的人。剛勞動一年,大隊就把徐善推薦到公社參加先進勞動者表彰。這時,蘇州突然來人抓“5·16”,徐善再次被關了起來。因為知道徐善會武功,派了七八個壯小伙看押他。 第二次被關押在東海的三年,等于進了地獄,徐善兩次險些丟命??伤麍孕抛约汉驼胬碚驹谝贿叄傆幸惶煺胬頃饎傩皭?。 荒唐的歲月留給徐善兩樁荒唐的“罪名”,一樁是徐善在蘇州大學練武功“企圖謀殺林副主席”,另一樁是徐善英語好目的是“里通外國”。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面對莫須有的罪名,徐善無法交代罪責,這使他成了“死不悔改的反革命”,對他的折磨已經到了獸性的地步。至今,徐善看到美國大兵在伊拉克的虐囚新聞,腦袋就會“嗡”地一聲回到當年自己被囚禁時的遭遇。 在零下攝氏十幾度的情況下,徐善只被允許穿著單衣單褲,凍的雙腳已失去了知覺。他向看押的人要求穿自己的棉服,十幾天過去了,看守的人發現徐善的兩條腿已變成紫色,就喊來一個女衛生員檢查。這位女性隨手撿起一根鋒利的竹簽,在徐善的兩條紫黑的腿上扎出了血,見徐善沒有感覺,就向看押的人耳語了幾句,徐善這才穿上了一條棉毛褲。
與徐善相鄰的一個囚犯,被打得整天吐血,后來再也聽不到聲音了。此時的徐善也被折磨得遍體鱗傷。 非人的待遇還在繼續。長期的折磨,徐善患上了心臟病,而那些所謂的“革命醫生”,知道徐善是“重刑反革命犯”,不用檢查就說他沒病,是裝的。終于有一天徐善因心臟病躺在囚室里三天爬不起來,醫生只給他嘴里塞了2片藥,再沒給其他治療。后來,他的眼睛也看不見了,由8人押著去東??h城檢查眼睛。這一次,徐善碰到一位有良知的醫生,叫宋玉齋。 在暗房用眼底鏡給徐善檢查時,宋玉齋醫生貼緊徐善的耳朵輕聲地問:“你是蘇州醫大的?”“我是江蘇師范學院的?!薄芭?,我知道了?!彼斡颀S在診斷書上真實地寫下了“眼底水腫4個加號”。 因為碰到了一位有良知的醫生,徐善的眼睛保住了。 10年后,在東海工作的徐善要調回南京時,專門請油畫家臨摹了一幅達·芬奇的《最后的晚餐》,贈給宋玉齋做永久的紀念。 “林彪事件”發生后,徐善“企圖謀殺林副主席”的罪名不再成立,對他的看押變成了勞動改造。東??h關莊的集體豬舍有了徐善的一間,門是竹籬笆的。冬天,雪花裹著風旋進豬舍,徐善時常在半夜拎著小馬燈守在母豬身邊接生小豬仔。工作組也時常找他幫著出宣傳刊物。白天勞動的徐善,晚上就在豬舍的馬燈下刻鋼板,油印小報。豬的叫聲,田野里的蟲鳴此起彼伏地傳來,徐善感到一種從沒有過的自由與快樂。這位遠離故鄉的大學高材生就在那樣的凄涼環境里,享受著心靈深處寂寞的美麗。 此時,南京的親朋一點也不知道徐善的遭遇。魏紫熙先生曾在東海講課時提到“我有一個學生叫徐善,聽說大學畢業分配到東海,想見一見。”誰知陪同的人都顯出驚恐的神情,緘默無語?!拔母铩苯Y束后,魏老和魏師母才知道徐善在東海的非人遭遇,兩位長輩流著淚說:“徐善,你受那么多罪,為什么不跟我們說?”徐善說:“我怕你們知道實情后傷心。” 在被關押的日子里,徐善自學完了《中醫學》《眼科學》《麻風病學》《結核病學》。他認為有了“里通外國”的罪名,外語恐怕派不上用場了,不如今后有機會當一名醫生。他的醫學知識最先用在了為豬病的診治上。 荒唐的時代演繹著荒唐的傳奇。 “文革”結束了,徐善有了更大的解放。他被分配到東海石榴中學教書。此時他完全可以要求返回南京,可他卻做了一件令人吃驚的舉動。他去團縣委用補發的工資交齊了被關押期間的團費,理直氣壯地說:“在這里我莫名其妙地被抓,又不明不白地被放了,我一定要在這塊土地上弄清楚我的問題后再走。” 1976年,平反后的徐善,拒絕了去美國聯合國當翻譯的機會,在東海的鄉村中學里盡心盡職地教書,在這片印著血痕的土壤上,他努力地工作,贏得了人們的尊敬,同時也收獲了愛情。 1986年,經當時中共江蘇省委副書記孫家正的批示,徐善調進了江蘇省國畫院,重新投入到他摯愛的藝術事業中。心田的滄桑使他眷戀上傅抱石先生山水畫中的蒼茫意境,他用散鋒筆法盡情描述著自己心中的荒涼。他被推舉為傅抱石紀念館館長后,依然像當年堅持真理一樣,堅持在中國繪畫的傳統與創新中探索。 性格決定命運。徐善并沒有因為命運的改變而改變性格。這是他的倔強,也是他生命和藝術的特質。 (本文原載2005年6月22日《新華日報》) 責任編輯:王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