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其美
活躍于當今畫壇的傅二石,他的名字雖不及他的父親、國畫泰斗傅抱石那樣名震遐邇,卻也越來越為海內外人士所熟悉,有相當高的知名度了。他曾幾度訪問日本、中國的香港和臺灣,也曾遠赴北美、澳洲及東南亞諸國,舉辦畫展,進行訪問和文化交流。他的作品以其深厚扎實的傳統功力、剛健清新的風格面貌,新穎廣泛的繪畫題材和富于變化的繪畫技巧,贏得了不同國家、不同階層觀眾的青睞。近幾年來,傅二石在海外舉辦的畫展屢創佳績,引起轟動,甚至刮起了“傅氏旋風”。
海外觀眾對傅二石的濃厚興趣,不僅來自他的高超的繪畫藝術,也來自他的可稱當代獨一無二的“繪畫世家”,還來自他的不平凡的個人經歷。這不平凡的經歷隨著“文革”的開始而開始。那場政治旋風將一介書生的傅二石卷入了政治旋渦,整整十年,他幾乎沒有過過一天安寧生活。逃亡和追捕,審訊和交代,鐵窗和改造,盼望和絕望,這些就是傅二石“文革”期間的生活內容。罪名全是莫須有的,但卻寫了數十萬言的檢查交代?!八娜藥汀绷_織罪名欲置其于死地,而當時處境困難的周恩來總理在生命的最后時刻,還專為傅二石寫下了為其平反昭雪的三點指示。
傅二石的徹底平反是在“文革”結束以后,在隆重的平反大會上,他幾乎不敢相信那場噩夢真的已經結束了。精神長期處于壓抑狀態的傅二石,就像在黑暗中猛然見到光明一樣感到頭暈目眩。而一俟恢復了正常人的生活,他便又開始拿起畫筆。他要用最美好的圖畫歌頌生活,歌頌祖國。邪惡終究沒能改變他對生活的信念,沒能阻止他對美的追求。作為畫家,相隔十年之后又能重操舊業,這給傅二石帶來了強烈的喜悅。他背上畫篋,沿著當年父親的足跡,先下西南,再上東北。峨眉之秀麗,岷山之蒼茫,長白之巍峨,三峽之雄渾,以及天池之奇觀,鏡泊之飛瀑,瑰麗的大自然令傅二石無限興奮和激動。他心中反復誦念著兩句詞,一句是毛澤東的“江山如此多嬌”,—句是辛棄疾的“待細把江山圖畫”。這兩句詞曾被他父親用作兩幅著名作品的畫題。傅二石認為,正是這兩句詞道出了我們中國人愛畫山水畫和愛看山水畫的原委。
傅二石從小便在父親指導下學習中國畫。雖然父親要求他從學習傳統入手,不讓他直接摹仿自己的作品,但耳濡目染,影響總是不可避免的。當他有時畫得很像父親的畫的時候,人們便稱贊他的畫“酷似乃翁”,“盡得真傳”,“將門虎子”等等。而傅二石始終保持著清醒的頭腦,知道要做一個真正的畫家,就必須在藝術上有自己的追求。他知道藝術貴在創造。摹仿只能是掌握中國畫技法的一種手段。如果把摹仿、亂真當成了目的,那就必然會斷送自己的前程。這一認識始終支配著傅二石的藝術道路。所以當他聽到別人夸獎某人“掌握傅抱石的技法最好,作畫最能亂真”時,他是絲毫也不介意的。
傅二石深深欽佩自己的父親,也深刻地理解父親所倡導的人品、修養和繪畫技巧三者相結合的學畫之道。父親的人品和畫品一樣,是傅二石心中的崇高榜樣。尤其是父親的愛國精神和民族自豪感永遠激勵著他。就像他父親當年說“中國畫家可以舉起大拇指,昂首挺胸走進世界藝術之林”的豪言壯語一樣,他也曾多次在向海外新聞媒體發表談話時大聲宣布:“我作為一個中國畫家,為我國優秀的民族藝術感到自豪!”而這句話便成了當地報紙的大標題。傅二石在國外時,常遇到“好心”的朋友勸其留在國外生活,并保證,辦個“綠卡”不成問題,而傅二石的回答總是:“現在我生活得很好。畫中國畫還是在中國最好。”回想起“文革”期間,傅二石的“罪名”之一就是“向往國外生活,企圖叛國投敵”。對照之下,真是絕妙的諷刺!
國畫大師傅抱石的繪畫藝術成就對現代中國畫壇有深遠的影響。傅二石作為大師之子,為弘揚父親的藝術做了大量工作。他撰寫了許多篇介紹和研究父親藝術成就的文章,如《一半山川帶雨痕》、《用牛刀殺雞》、《談傅抱石的毛澤東詩意圖》等等。這些文章在海內外報刊上發表后,受到學術界的重視,有的文章被多次轉載和引用,成為研究傅抱石的重要參考。
1994年初,臺灣為紀念傅抱石誕辰九十周年,在臺北舉辦傅抱石畫展及一系列學術活動。介紹抱石大師藝術成就的專題講座,由傅二石主講,聽眾十分踴躍。1995年是抱石大師逝世三十周年,臺灣美術協會在臺中市組織演講會,由傅二石談《傅抱石的繪畫及其鑒賞》,受到熱烈歡迎。同年底傅二石又在澳洲悉尼市作了題為“抱石精神與中國畫的未來”的演講,從抱石大師的藝術道路聯系當今中國畫壇,論述了“抱石精神”的現實意義,并大膽地喊出了“抱石精神萬歲”的響亮口號。此次演講引起了強烈反響。當地報紙全文刊載了這篇演講稿。
傅二石還針對社會上有人猖獗地制造傅抱石偽作的現象,多次向海內外新聞界揭露和譴責這一不道德行為。同時還發表了一系列以此為內容的文章,希望能促使整個社會對偽造藝術品的現象給予高度重視。其中《可悲的繁榮》一文被全國不少報刊轉載。
傅二石從小便立志繼承父親的事業,但他反對形式上的繼承,譬如使用父親常用的皮紙,作畫時摹仿父親的筆法。這些他也會,但他更重視的是真正領悟父親繪畫中那種博大精深的氣度,以及那豁達而又深沉的歷史觀和宇宙觀。傅二石深知這些才是最值得繼承但也是最難繼承的。因為這種貫穿于作品之中的內在精神力量,要求畫家除了天賦之外,還必須具備足夠的學識修養與品格修養。傅二石清楚地認識到,要使自己的作品達到這種境界,就必須作畢生的努力。只有這樣才算是對父親的真正的繼承。
傅二石討厭那種矯揉造作的所謂“獨特風格”。他深信風格是自然形成的。他從不為“風格”問題操心,而只求作品達到自己心目中的完善境界。在評價自己的作品時,傅二石將自然與和諧作為第一標準。他認為一件作品若失去了和諧便失去了一切,技巧、風格便都成了無意義的東西。
但是,單有和諧還不夠,還要有高超的繪畫技巧才能保證作品的質量。為此,畫家的技巧必須熟練,同時還必須是靈活多樣的,否則便會使作品變得單調乏味,而這正是不少畫家所未能避免的。因此,傅二石十分重視繪畫技巧的多樣性。他認為一個真正成熟的畫家不但應具備風格的統一性,也需具備技巧的多樣性。我們不妨對比同是傅二石作品的《山居圖》和《岷山夕照》,兩者在皴法上有多么大的區別呀!然而我們仍然能從畫面的博大深沉、用筆的純熟瀟灑、設色在單純中求變化等方面感覺到鮮明而統一的風格。
作為“傅派山水”的傳人,傅二石善畫水石和雨景。抱石大師畫水使人如聞其聲,畫出了泉水奔流的動態與氣勢,是古人所不及的。傅二石深知父親的高超技法來自生活,因而他也常常留連于瀑布之下、小溪之旁,細細揣摩怎樣用靜止的畫面來表現水流的躍動。我們從他的近作《山泉》中就可以看出畫家對大自然的觀察是多么細致:一泓山泉奔流而下,繞過大大小小的石塊,最后在一塊巨石上濺起了浪花,并涌進巨石的縫隙里。巨石之上,兩個游人正陶醉在大自然的交響曲之中。這樣的作品令人心曠神怡。其中或許找不到那著名的“抱石皴”,但卻真正體現了傅家山水的獨特風采。
近幾年傅二石周游世界各地,創作出一批國外寫生作品。傅二石牢記父親的教導,即畫異國風光不但要“異”在景物上,也要“異”在表現技法上,不能套用現成的技法去畫已經變化了的對象。抱石大師當年所畫的東歐寫生作品,就是以其地道的“傳統味”和濃郁的“洋味”同時并存而給人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我們看傅二石的幾幅國外寫生畫:《塔斯馬尼亞風光》以橙黃色為基調,暗處以墨赭或墨綠色來襯托天空與湖水的清澈明凈,遠山以烘染為主,輔以簡潔的線條,做到了“傳統味”與“洋味”的巧妙結合。另一幅《富士山遠眺》。畫家曾多次訪問日本,每次都要去“瞻仰”這座“神山”。但每當嘗試著要畫它的時候,便感到難以跳出其他畫家的框框。傅二石最后決定不像日本人那樣力圖在畫面上將富士山神話,而是將富士山置于遠處,近景則畫得十分具體以增加現實感。強調了景物的層次,不同層次的景物間以煙嵐相連。近景幾株枯樹(這在富士山山麓隨處可見)用剛勁多變的線條畫成。而作為畫面主體的富士山則用沒骨法為之。這樣對比十分鮮明,既突出了“遠眺”的“遠”字,又表現了富士山的風采,“洋昧”與“傳統味”都在其中了。
傅二石的國外寫生畫能達到這種效果,是與他技法的熟練和傳統功力的深厚分不開的,也是與他堅持并真正做到以造化為師分不開的。
為了說明傅二石即使畫寫生畫也總是努力追求作品內涵的深化,我們再舉他的近作《鹿之系列》的《春》和《冬》為例。五月傅二石重游日本奈良時,那在公園或街上到處可見的成群的鹿激發了他的創作靈感,回來后便畫成了這套組畫。兩幅畫中都有一只母鹿和一只小鹿。在《春》里,它們舒適而悠閑地享受著和熙的春風和明媚的陽光。而在《冬》里,凜冽的寒風將枯葉吹得滿天飛舞,那只小鹿靠近了母鹿,好像想求得母親的保護。這一組以動物為主體的作品顯然已超出了通常所謂“寫生畫”的范圍。畫家賦予他的作品以哲學的含義:在千變萬化的造化中,生命是永恒的。這一主題的產生就不單單是靠畫家對大自然的觀察了,它實際上是畫家借畫中的形象來表達自己的宇宙觀。奈良的鹿,對畫家來說只起到了觸發靈感的作用。通過這一創作過程,我們可以更深地認識到:藝術的創造不僅靠手和眼,更要靠頭腦和心靈。
傅二石不僅善畫山水,也善畫人物。他的人物畫具有生動詼諧的特點。例如他常愛畫的《醉僧圖》,畫的是個貪酒的和尚正躲在某處大過杜康之癮,其痛快得意之狀足令觀者捧腹。畫上題有“有酒學仙,無酒學佛”八個字,原系清人黃易所撰對聯中的句子。這副對聯為其父珍藏,生前一直掛在客廳以“自勉”,不意竟成了兒子作畫的題材來源。二石在國外舉辦畫展幾乎總要有幅《醉僧圖》,而且常常是首先被人訂購,還曾經發生過數人相爭的情景呢!
二石已年過花甲,尚不顯老,不僅人不顯老,畫也不顯“老”。不信就請看看他的作品,看看他今年和去年的作品,再看看他明年和后年的作品,人們看不到一絲的僵化和一絲的陳舊,所看到的只是永遠的探索和永遠的進取。
讓我們為二石先生永葆藝術青春而祝福!
1997年3月于悉尼
責任編輯:王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