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美立
《讀者》曾刊一篇文章,說是一個人在四十歲前受到的都是“聰明教育”,每個人都在比怎么比別人聰明、能干;四十歲之后則應每天變傻一點點,回復心性的單純,持守平和與順變之道,才能漸漸回復至嬰兒狀態,最后光鮮純潔,不亦樂乎?文章說的是做人處事之道,卻也暗合了中國畫,特別是中國山水畫的“畫道”。要畫好中國畫,畫好山水畫,一開始循守的是畫理、畫法、畫技,漫漫地要將這些逐漸看淡,才能將畫畫“進去”,這要看各人的造化和涵養。自從中國畫成為中國文人的專擅之畫以后,就愈發將中國畫的出世和入世推向了一個玄奧的境地。畫山水因為更適宜于文人借此寄寓種種心緒,所以山水畫又成了文人以畫山水而遣興、寄意的特有的畫種。文人畫的山水畫是一付復合配方的中草藥,在精神上能鎮驚、安神,能卻虛火,益虛損,其慰籍、滋養的功用實在是其它藝術所不能替代和超越。畫畫的人好像是在無意識地開藥方,配方的多寡、錯綜,顯露了開方人的修養和天性;有緣能夠嘗藥、品藥的人會得到很多滋養;開方人和品藥人的互生共鳴,激蕩起一股持久而不息的精神漣漪,其中的甘涼之味,只有開方和品藥人兩個人知道。
倚重于畫中的“畫外之意”和“情性”的觀照,成了中國畫尤其是中國山水畫的品鑒標準。如果從山水畫的畫跡中發現畫的味道拘于世俗之見,難覓山林之氣,難尋雅逸之象,那就直接映現了畫之作者的人格和氣象,這一品藻寶鑒十分地厲害,像一把鋒利的刀,直指畫像,更直指人心。山水畫的連綿傳承中,依照這些標準尺度,產生了像倪云林、弘仁、金農等為代表的山水畫中的特別清雅而離世的一類畫家和畫作,又將這一特別的倚重之則推向了一個極致。
在視覺藝術的范疇內,能將“畫”異化成有如此精神內涵,使其內涵依多項渠道外溢,形成如此彌久和強遠韌的精神感染力,又有如此多的引義和說道,并又融入于中國的整體文化之中發揮恒久作用的,應首推中國畫的山水畫。雖然不能很確切和明白地分析其形成的歷史跡象和流變傳承的各種要素,但有一個主體的要素是能夠確認和共識的,就是當時這群畫家都有相當高的文化素養。他們對文學、哲學、人生、社稷,對中國的歷史都有深刻的理解和思辨,都是屬于思想界金字塔之巔的人物,對復雜的社會與藝術人生之道在自己的見解和看法,對無盡繁復的社會人生之道作進退、繁簡的處置,他們都能退至人生之根本,回復心性之單純,保有永遠的赤子之心,而且從為政、處世的大道,返折至畫畫的小道,純守至一,返樸歸真,治大國若烹小鮮,從而難再入凡俗之路。畫事貴在專注,拋卻許多煩擾,才能進入某種狀態的專注。精神散失,則畫如槁木死灰,人如行尸走肉。畫畫人由于各種俗務的累積相擾,專注的精神無形中會像水土流失般消亡,最后是欲專注而不得,如感情之初戀,一般難以在后期每每復演。中國文人卻有一種能將這種專注之情在畫作營運之中讓其永具新鮮恒久的辦法。簡要說來,就是離世離俗,持守不同于一般俗務、俗事的價值標準,讓靈魂出竅,使思緒騰空,返觀世間和自我,俱得清爽與自然。依賴佛學的思辨和開悟,依賴文學的暢想和引伸,加以語詞的微妙和印證,對山水自然和人永遠有貫徹全身心的興味和歡喜心,將精神貫注于筆墨之中,自享其中的快感和愉悅,成就人與畫,畫與自然的極度融溶之態。如此,不僅是畫久彌鮮,而必定是人久亦鮮。
以中國畫山水畫為代表的這一特有精神現象,持續地彌漫于久遠的中國文化之中。時至今日,畫山水畫的人己非往日的古代文人,開出的藥方也遜色了很多。這和現代中醫學差不多,現代中醫的某種衰退,很容易地可歸結為是現代診療術的“進步”或是現代醫藥學的“進步”使然,中國畫的某種精神衰退也可以很容易地可歸結為現代文化、現代藝術的“進化”使然;或曰人心浮躁、節奏加速使然。人們少有閑情顧及這種精神存在,已無雅興解讀這種精神讀本。然而人始終存在著生死之煩,永遠有著出世與入世的進退憂擾?,F代工業文明、現代哲學和藝術永遠也解決不了這個人類的永世郁悶。中國畫的山水畫恰恰能或多或少地“文靜”地消解人們的這類郁悶,當然這須依仗作畫的人多少能“傻”“癡”一點,多少存有一點遁世之心,方才能開出這一精神的良方,給有幸、有緣求方者一付神逸之品。
有幸有緣的求方者,應是能感受和解讀畫中的“密碼”,能于畫中知三味的人。從這個角度說,當今中國山水畫的“制造者”和“消費者”群體的專業性狀和文化性狀都在萎縮和衰退。一付好藥,可能很少能有人解方和得方治疾。中國畫山水畫某些獨特的、高度文化性狀的元素不知是否會與許多非物質文化遺產類似,最后只剩一具干涸的木乃伊,而不是一個系統的、鮮靈的、有血有肉的文化生態系。想繼續維系這個生態系,想必有很多的辦法,能找出很多的原因,而帶有本源性的原因,卻可能是于畫者與讀者之間都能離卻一點聰明之道,歸守單純和質實。
方向軍的山水畫,得龔賢的古法,積墨間有氣韻,濃郁中復清靈,這在他的作品和教習學生的課徒稿中能看得很明白,方向軍對山水畫營構和筆墨都己有心得和駕馭之法。所謂的聰敏之法,方向軍早就得之八九。而我最看重的是他的山水筆墨之間透視出的清涼、干凈、遁逸、無塵之氣,這不是現在畫山水的畫家都能有的。方向軍開的藥有“藥味”,對塵世中的我們有醒腦定神和開悟的功效。在這縷縷藥香之間,又透現了方向軍“心在塵世外”的痕跡?!跋嗫磧刹粎?,惟有敬亭山”。我愿意時常看看方向軍的山水畫。行文末了,錄弘仁題畫詩一首相贈:
落落寒松石澗間,撫琴無語聽潺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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